《聊斋志异卷十一》
作者: 蒲松龄张氏妇
原文
凡大兵所至,其害甚于盗贼:盖盗贼人犹得而仇之,兵则人所不敢仇也。其少异于盗者,特不敢轻于杀人耳。甲寅岁,三藩作反,南征之士,养马衮郡,鸡犬庐舍一空,妇女皆被淫污。时遭霪雨,田中潴水为湖,民无所匿,遂乘垣入高粱丛中。兵知之,裸体乘马,入水搜淫,鲜有遗脱。惟张氏妇不伏,公然在家。有厨舍一所,夜与夫掘坎深数尺,积茅焉;覆以薄,加席其上,若可寝处。自炊灶下。有兵至,则出门应给之。二蒙古兵强与淫。妇曰:“此等事,岂可对人行者?”其一微笑,啁嗻而出。妇与入室,指席使先登。薄折,兵陷。妇又另取席及薄覆其上,故立坎边,以诱来者。少间,其一复入。闻坎中号,不知何处,妇以手笑招之曰:“在此处。”兵踏席,又陷。妇乃益投以薪,掷火其中。火大炽,屋焚。妇乃呼救。火既熄,燔尸焦臭。人问之。妇曰:“两猪恐害于兵,故纳坎中耳。”由此离村数里,于大道旁并无树木处,携女红往坐烈日中。村去郡远,兵来率乘马,顷刻数至。笑语啁嗻,虽多不解,大约调弄之语。然去道不远,无一物可以蔽身,辄去,数日无患。一日,一兵至,甚无耻,就烈日中欲淫妇。妇含笑不甚拒。隐以针刺其马,马辄喷嘶,兵遂絷马股际,然后拥妇。妇出巨锥猛刺马项,马负痛奔骇。缰系股不得脱,曳驰数十里,同伍始代捉之。首躯不知处,缰上一股,俨然在焉。
异史氏曰:“巧计六出,不失身于悍兵。贤哉妇乎,慧而能贞!”
译文
凡是过大队士兵的时候,灾难比盗贼还厉害。因为盗贼人们还可以治他;兵,人们可不敢得罪。兵不同于盗贼的一点,只是不敢随便杀人而已。甲寅年,三藩造反。去南方平叛的军队,在兖州府歇马休养,抢掠财物,奸污妇女。正赶上连阴天,田里积水成湖,老百姓没处跑,便划着小筏子躲到积水的高粱地里。兵知道了,光着身子骑马进水找妇女奸污,很少有幸免的。
只有张氏妇不躲藏,毫无顾忌的在家。家里有间厨房,夜里同丈夫把那里挖出一个深坑,坑底竖上尖尖的竹矛,坑口盖上秫秸箔,箔上再铺上席,像睡觉的地铺。张氏妇从容地在灶房做饭。来了兵,就出门给点吃的。这时,有两个蒙古兵蛮横地要奸污她,她说:“这号事哪能当着人干?你两个人,难道叫一个看着吗?”其中一个微笑着,咕哝着出去了。她和另一个进了那间屋,指指席叫他先上去。结果箔被压断,兵就陷进了坑里。她又另找出箔和席盖上,故意站在门边引诱。一会儿,咕哝着出去的那个兵进来了。听见有人嚎叫,不知是哪里。妇人笑着向他招手说:“这儿这儿!”这个兵踏上席也掉进去了。妇人就往坑里扔柴禾,又扔进火点着,火大起来,连屋子都烧了,妇人才喊人救火。火灭以后,尸体的焦臭味弥漫开来,人们问是什么味儿,她说:“我那两口猪怕叫兵给抢了去,藏在地窖里烧死了。”
此后,张氏妇又拿上针线活儿,找离村几里路连棵树也没有的大路旁边,在烈日下坐着。村子离城远,来的兵差不多都是骑着马,一会儿过好几拨。兵士们怪腔怪调地笑,虽然听不大懂,但妇人知道是调戏自己的下流话。但因为紧靠大路,没有遮身的东西,常常是调笑两句就过去了。这样,几天没事。这一天,来了一个兵。这兵极无耻,大毒日头下就要强奸她。她笑笑,也不拒绝,只是偷偷地用针刺他的马。马连嘶带跳,兵就把马缰拴在自己腿上,然后去抱住妇人。妇人忽然拿绱鞋的锥子狠刺马脖子,马痛得狂奔起来。缰绳又一下子解不开,拖着兵跑了几十里,才被别的兵拦住。这位兵的头和身子不知哪去了,缰绳上的一条腿还很完整。
异史氏说:“汉代陈平六度出奇计战胜强敌,而这位妇女用奇计制伏强暴做恶的兵卒,保住贞操。真称得上是位贤良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