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杂说》

作者: 赵蕤

钓情第二十二

孔子曰: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又曰:未信,则以为谤己,孙卿曰:语而当,智也;默而当,知也。尸子曰:听言耳目不惧,视听不深,则善言不往焉。是知将语者,必先钓於人情,自古然矣。

故《韩子》曰:夫说之难也,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说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身危。贵人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则身危。强之以甚所不为,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又曰: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与之论细人,则以为粥权。论其所爱,则以为供资;论其所惜,则以为尝己。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此不可不知也。彼自知其计,则无以其失穷之;自勇其断,则无以其敌怒之。

荀悦曰:夫臣下之所以难言者,何也?言出乎身,则咎悔及之矣。故曰:举过揭非,则有干忤之咎;劝励教诲,则有侠上之讥。言而当,则耻其胜己也;言而不当,则贱其愚也。先己而同,则恶其夺己明也;後己而同,则以为从顺也。违下从下,则以为谄谀也;违上从下,则以为雷同也。与众共言,则以为顺负也;违众独言,则以为专美也。言而浅露,则简而薄之;深妙弘远,则不知而非之。特见独智,则众恶其盖之也,虽是而不见称;与众同智,则以为附随也,虽得之不以为功。谦让不争,则以为易穷;言而不尽,则以为怀隐;进说竭情,则以为不知。量言而不效,则受其怨责;言而事效,则以为固当。利於上不利於下,或便於左则不便於右,或合於前而忤於後,此下情所以常不通。仲尼发愤称予欲无言者,盖为语之难也。

何以明其难耶?昔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亦云。暮而果大亡,其家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郑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问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胡可。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此二说者,其智皆当矣。然而甚者为戮,薄者见疑。非智之难也,处智则难。卫人迎新妇,妇上车,问骖马谁马也?御曰:御籍之。新妇谓仆曰:拊骖无苦服。车至门,拔,教逆毋灭橹,将失火。入室,见臼曰:徙牖下,妨往来者。主人大笑之。此三言皆要言也,然而不免为笑者,早晚之时失矣。此说之难也。

说者知其难也,故语必有钓,以取人情。何以明之?昔齐王後死,欲置後而未定,使群臣议。薛公田婴欲中王之意,因献十珥而美其一。旦日,因问美珥所在,因劝立以为王后。齐王大悦,遂重薛公。此情可物钓也。申不害始合於韩王,然未知王之所欲也,恐言而未必中於王也。王问申子曰:吾谁与而可?对曰:此安危之要,国家之大事也。臣请深惟而苦思之。乃微谓赵卓、韩晁曰:子皆国之辩士也。夫为人臣者,言何必用?尽忠而已矣。二人各进议於王以事。申子微视王之所说,以言於王。王大悦之。此情可以言钓也。吴伐越,越栖於会稽。句践喟然叹曰:吾终此乎?大夫种曰:汤系夏台,文王囚?里,重耳奔翟,齐小白奔莒,其卒霸王。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句践乃得免,务报吴。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尝之。乃贷粟以卜其事,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子胥曰:王不听谏,後三年,吴其墟矣。太宰?闻之,谗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吴遂杀子胥。此情可以事钓也。客以淳髡见梁惠王。惠王屏左右,再见之,终无言。惠王怪之,让客。客谓淳於髡,髡曰:吾前见王,王志在驰逐;後复见王,王志在音声,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淳於先生、诚圣人也。前有献善马,寡人未及试,会生来;後有献讴者,未及试,又会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此情可以志钓也。智伯从韩、魏之君伐赵,韩、魏用赵臣张孟谈之计,阴谋叛智伯。张孟谈因朝智伯,遇智果於辕门之外。智果入见智伯曰:二主殆将有变。臣遇张孟谈,察其志矜而行高,见二君色动而变,必背君矣。智伯不从。智果出,遂更其姓为辅氏。张孟谈入见赵襄之曰:臣遇智果於辕门之外,其视有疑臣之心,入见智伯而更其族。今暮不击,必後之矣。襄子曰:诺。因与魏、韩杀守?是之吏,决水灌智伯军。此情可以视钓也。殷浩仕晋有盛名,时人观其出处,以卜江左兴亡。此情可以贤钓也。《钤经》曰:喜色?鸟然以出,怒色キ然以侮,欲色?区然以愉,惧色惮然以下,忧色惧然以静。此情可以色钓也。

由是观之,夫人情必见於物。能知此者,可以纳说於人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