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均》
作者: 方以智不立文字
愚尝折中上达,劝天下之士读书,得毋与不立文字之指悖乎?岂惟不悖,千万年从此泯矣。
仓史呼于迦文曰:鬼泣我,我受之矣,我独不服窃性命者之罪我也。若以为罪,罪让伏羲。
迦文笑曰:时至而因也,卉然而华也,若且无功,又安有罪?吾语若,芒芒者本无有也,无不能不生也;生生而有,因有众有。有中有无,故生而不立;当其作之,作本不作;使人为之,为而不为也。是谓不二、不一之一。一即万也,世不知万之有一也,而扰扰于万。吾有拙裔壁士,往而变之,权夺其万而一以塞之,于是有不立文字之别传。不立何碍于文字哉?吾何以号能文乎?
无言公曰:不立文字本非可传。吾传其可传者,使各以无所得者得其不可传者,可也。以不可传者相传,必传讹矣。扫除之权,权之半也,可以扫除,可以建立不立。立不立云者,立其所以为文字者也。今以不通文字为不立文字,冤哉!请问之羲皇。
羲皇曰:阴阳相交,杂而成文;阴阳相生,孳生而字。指其面曰:此何字?指庭树曰:此何字?天之琅琅者何字?地之森森者何字?云汉山河乃字海也,穷之安能穷?避之安能避?天何以扫除乎?地何以扫除乎?气噏声而附形,形必有象,象谓之文。作字者还其应有之形,以明告之、默识之耳。吾所读者玄黄五彩之编、万物短长之籍,因龙马之章句,纪奇偶之号数,仰观俯察,近取远取,遂旷览两仪未兆之先,得混沌氏之宝藏,虚空披阅,行行过目,循环不释,亲自师承而思之、学之。汝辈将以我为无师授受、向外驰求之外道耶?抑知吾先创此不立文字之宗,以垂此不易、变易之文字耶?抑知天地万物先创此不立文字之宗,以表此至一至赜之文字耶?笔墨,迹也,书画家且不立笔墨,况读书闻道而迹之?
吾一不立,一切不立,视不立目,听不立耳,持不立手,行不立足,思亦不立心,游于山川,不立山川;居于城郭,不立城郭;先天地生,不立天地,岂特不立文字云尔乎?千世而下,不能心吾之心,即不能读吾之书而学吾之学,乃以不立文字之专门归一片石,而又不能知其所以不立之故,直是懒读书,借此石以自覆耳。吾每对吾之师抚掌大笑,笑人间之传伪矫诬大率如此。吾且勿慨,汝颉所立之文字已数十变,音释、占亻毕、脱腕、波钩,岂尚有一知汝颉尽心、尽物之所悟者乎?
苍史闻之,感而屑涕,似终不能割爱。
壁士曰:东土奸而实愚,易诳耳。为我一弄,至今无人再弄;翻恨当时无能以天地之书弄我者。
羲皇曰:吾出二环。以不立文字之环予苍史,以读书之环予壁士,两人相推而合形影行。
迦文顾无言公曰:喙鸣合,合喙鸣,千万世从此泯矣。
何何氏跋之曰:真不立文字者乃读真书,真读书乃真能不立文字。迹二者则偏,合之则泯。然读书之名卑于不立文字之名,不立文字之门易假于读书之门,是以不立文字之士既不得真,而读书为士之本业反几几乎断绝矣。吐辞成经,是文字非文字,是名文字,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即后代子瞻、子长之文章,皆不立文字之文章也,况性道之言乎?岂必鄙倍(悖)方言录之,而后酷似不立文字专门之貌哉?则《论》、《孟》、《老》、《庄》为修辞累矣。真得其所以立“不立”者,《方言》与《尔雅》有何可择?有何可累?诊视平怀,必无不通者;左验明暗,必无不破者;旁征其圆,必无不纵横自如者。士大夫闻道,而有意回避,其文章故作蹇陋,貌似跛挈,以侈于人曰:我悟矣,我扫除矣!鬼不泣必且歋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