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作者: 张春帆

第一百二十一回 联美眷荡子迷香 破温柔滑头泼醋

且说贡春树自从到了上海之后,和金小宝久别重逢,自然的枕上风情,衾边缱绻,比往常加了几分。金小宝这个时候,本来除了牌子不做生意,便劝他索性搬到惠秀里来祝贡春树见金小宝虽然还有几个熟客在他那里来往,小宝却不大应酬;更兼小宝的房间不止一个,便也乐得应承,夜夜偎香,朝朝倚玉,两个人十分相爱,百倍缠绵。章秋谷也常常的到金小宝那边,和他们两个人讲讲那些花丛里头的典故,堂子里头的事情,却也并不寂寞。

转瞬中秋已过,又到重阳。露冷罗衣,风吹冰簦章秋谷又回到常熟家里头去了一趟。只住了半个月,便又托着事故重到上海来。

贡春树在金小宝那里住了差不多两个月,狠有些“此间乐,不思蜀”的意思。这一天贡春树饭后无事,便信步踱到马路上来。转过大新街,想要到久安里陆丽娟那里去看章秋谷。正走过大观楼门外,忽听得楼上有许多人的声气在那里纷纷扰扰的乱闹乱嚷,又夹着有人哈哈大笑的声音,也不知在那里闹些什么。

贡春树本来也是个少年好事的人,听了楼上这般热闹,不知不觉的就想上楼看看是件什么事情,便走上楼去。举眼看时,只见有十余个油头滑脑的少年,都坐在靠着楼梯的几张桌上,口中都在那里夹七夹八的乱嚷;另有一个少年,低着头坐在那里不敢出声。有一个滑头滑脑的少年,头上刷着一转一寸多高的刘海发,身上穿着一件湖色绉纱夹衫、玄色实地纱马褂,指着那少年的脸大声说道:“你可知道图奸寡妇是个什么罪名?

你好好的写下一张伏辨来,我们便将就些儿放你回去。如若不然,我们就要对你不起,把你送官究治了!”那坐着的少年听了,只是一言不发,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众人见他并不开口,便大家乱嚷道:“你不用在这里装聋做哑的,就是装聋做哑也不中用!”又一个人大声道:“你们不用和他讲理,先把他送到捕房里去押起来再说!”

那少年听了他们说得这般利害,只得抬起头来,正要和他们说话,却一眼早看见了贡春树,不觉喜出望外,连忙叫道:“春树兄,你来得正好,请来和我评评这个理儿。”贡春树听了口音甚熟,就吃了一惊。连忙看时,原来果然就是他的两姨表弟杨慕陶。贡春树见了,便走过来,问他为了什么事儿这般模样。杨慕陶正要开口,早见坐在他上首一个少年立起身来,睁开两眼对着贡春树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们的闲事!

快给我闭了嘴儿,不用多事!”贡春树见他这样的蛮横无理,心上不由得就生起气来,冷笑道:“我和他是亲戚,问一声也不要紧,何必做出这个样儿来。”那个少年听了,不觉心中大怒,抢近身来把贡春树劈胸一推。贡春树不曾防备,被他推了一个躘踵,几乎跌倒,心中十分愤怒,只得说道:“好好的讲话,怎么平空就动手动脚起来,难道没有王法的么!”那少年听了又喝道:“我就是没有王法!你又怎么样呢?你再在这里蝎蝎螫螫的,今天就打了你这个饭桶也没有什么希奇!”

贡春树听了不觉鼻端出火,心上生烟,正要发作,忽然转一个念头道:不好,不好,他们这般流氓都是些无法无天的宝货,更兼他们人多,我只得一个人,吃了他们的眼前亏,却到那里去翻他们的本?只好暂时忍住了,去把章秋谷找到这个地方来,给他们一个利害,也叫他们晓得我不是个好欺的人。想着便忍气吞声,也不开口,回过身来往下便走。只听得那一班流氓大家拍手笑道:“像他这样的一个饭桶,也要想来管我们的闲事!”贡春树虽然听得,却也无可如何,只得装着没有听得的一般,往前急走,径到久安里来寻章秋谷。这且按下不提。

看官,你道这个杨慕陶是何等样人?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的一个缘故?待在下做书的慢慢的演说出来。原来这个杨慕陶本来是上海本城人氏,和贡春树是姨表兄弟,却生得目秀眉清,唇红齿白,和贡春树的面貌狠有些儿相象。上海地方本来是个繁华世界,极乐洞天,杨慕陶幼年丧父,没有人管束他,成天成夜的只在嫖赌场中混搅。搅得久了,学着那一班滑头少年的习气,一天到晚只晓得到处看看女人,吊吊膀子,没有一些儿正经事情。偏偏的这个杨慕陶又是个色中饿鬼,只要看见了个面貌好些的妇女,一定要千方百计、钻头觅缝的去转他的念头。

以前章秋谷和贡春树初到上海的时候,杨慕陶也同在一起吃过几台花酒。后来秋谷见他滑头滑脑的,满嘴大话,一身油气,觉得有些可厌,便不狠和他来往。杨慕陶见了秋谷却倒十分敬重,加倍恭维。秋谷有些不好意思,便也只好淡淡的应酬应酬他。贡春树听了秋谷的话儿,便也和他不甚亲热。好在杨慕陶的朋友狠多,也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只顾忙忙碌碌的赶他自己的正经。到了夏天,也一般的同着一班朋友,天天坐着马车到张园去乘凉,借着这个乘凉的名儿,施展他那吊膀子的手段。

这一天恰逢七月七夕,又正是礼拜,张园的园主人定做了几套双星渡河的焰火在园里头施放。这一天晚上的人果然来得十分拥挤,杨慕陶也同着几个朋友同到张园。杨慕陶的意思,原不是专为要看焰火来的,便先往草地上四周围转了一回,仔仔细细的打量那班来的女客。觉得虽然一个个粉艳脂香,描眉画鬓,却都是些平常材料,没有什么出色的在里头。正要回身坐下,忽然鼻孔中间闻着一股素馨花露的香味,顺着风直飏过来;接着两个淡妆少妇手挽手儿的走过来,恰恰在杨慕陶身旁擦过。杨慕陶急忙仔细看时,只见这两个人体格苗条,腰肢袅娜;一身香艳,满面春情。虽然灯光闪烁,又在树阴底下,看得不狠明白,却觉得面粉口朱,芳芬竟艳。两个人一面走着,一面低低的讲话,也不知讲些什么。

杨慕陶见了这样的两个尤物,不觉筋酥骨醉,意乱神迷,不由的口中“吱”的一声打了一个哨子。那两个少妇本来低着头走过去,没有留神杨慕陶这个人,如今听了这一声哨子,自然不期而合的一齐都回过头来。两对秋波注在杨慕陶身上细细的一看,不觉也都呆了一呆,对着杨慕陶嫣然展笑。杨慕陶是个风月丛中的老手,见了他们这般模样,便斜着眼睛瞟了他们一眼,把手中的一方白丝巾朝着他们轻轻的飏了几飏。那两个少妇见了,又是微微一笑。转过身来走到草地,拣了一个僻静些儿的地方,两个人双双坐下。杨慕陶不分好歹,跟在他们身后,也紧紧的靠着他们两个的身旁拣张椅子坐下。

那张园到了夏间放焰火的时候,便把桌子、椅子,都搬在安垲第外草地上,预备来的客人好坐着看放焰火。那草地上没有灯火,都是黑沉沉的。虽然有一两盏电灯,却也照得隐隐约约的不狠清楚。杨慕陶趁着这个当儿,涎着脸儿便和这两个少妇说话。一面说着,却觉得心上突突的跳,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那两个少妇起先只微微的笑,不去理他,后来也渐渐的回答他一两句。

一回儿放起焰火来,那明火的光芒,照耀得满园里就如白昼一般。杨慕陶趁着这个光线,又细细的打量这两个少妇,越显得山眉水眼,粉颈香肩,腰细惊风,鬟低敛雾。两个少妇见杨慕陶细细的看他,便也抬起两双俊眼,也细细的看杨慕陶。

男看女如出水芙蓉,女看男如临风玉树。三心相印,六日偷窥,三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看得呆了。连那放的焰火是怎么的一个样儿也没有看见。

那两个少妇坐了一回,和杨慕陶低低的说了几句话儿,立起身来先走。杨慕陶慢慢的跟在后边。这也总算是杨慕陶的修来夏福,左拥右抱,一箭双雕。双开姊妹之花,并织鸳鸯之锦。

这些蝶亵的事情,在下做书的也不来细细的说他。

只说杨慕陶自从那一天以后,知道这两位宝贝就是那位江西巡抚康己生康中丞的堂房妹子,上海滩上有名的康姑太太,心上十分得意,差不多天天都在张园里头和这两位康姑太太相会。到得后来,索性明目张胆的三个人同坐一车招摇过市,连人也不避了。

就是这样的过了几时,这一天,杨慕陶同着这两位康姑太太在小房子里头过了一夜。直到明天十二点钟,三个人方才起身梳洗。猛然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有几个人在外面叩门,叩得那门上的声音就如擂鼓一般。康姑太太叫过大姐下去问时,外面只说我们有要紧事儿来请杨少爷的。那大姐听了,便把门开了让他们进来。那知刚刚把门开得一扇,门外早拥进七八个少年男子来,身上都是长袍短褂的穿得十分齐整。拥进大门,不由分说一个个就往楼梯上跑。那开门的大姐见了他们这样,知道事情不好;连忙要想拦住他们,那里拦得住!只急得那大姐口中乱叫。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班少年男子早走上楼梯,闯进房间。

杨慕陶出其不意,那里躲闪得及!康大姑太太和康二姑太太两个人正在对镜梳头,一眼就看见了这几个人走进房来,心上吃了一惊,不由的目瞪口呆,做声不得。这一班少年男子里头,有两个为首的对着康姑太太冷笑一声。正是:名花并蒂,猖狂昨夜之风;翡翠双栖,惆怅三珠之树。

要知后事如何,下文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