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卷一》

作者: 蒲松龄

娇娜


原文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

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曰《琅-琐记》。翻阅一过,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以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墙。”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

昧爽,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翁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乃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视生盥栉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艳。公子命弹湘妃,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慧,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

时盛暑溽?,移斋园亭。生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声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俱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翁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即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艳色,-呻顿忘,津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同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火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出。

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耦。”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也!”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会其旨,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生大悦,求公子作伐。公子异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之后,甚惬心怀。

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翁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目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生一男名小宦。生以忤直指罢官,挂碍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视。细看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宛然世家。问妹子,已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谒拜。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云昼暝,昏黑如濉;厥泳删樱无复-龋惟见高冢岿然,巨?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

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先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豁然而苏。见眷口,恍如梦悟。于是一门团圆,惊定而喜。生以优旷不可久居,议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

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返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疗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白话译文

书生孔雪笠,是孔圣人的后裔,为人宽厚有涵养,善于作诗。他有位挚友在浙江天台当县令,来信请他去。孔生应邀前往,而县令恰恰去世了。他飘泊无依,穷困潦倒,回不了家,只好寄居在菩陀寺,被寺僧雇佣,抄录经文。菩陀寺西面百步开外,有单先生家的宅院。单先生是世家子弟,因为打了一场大官司,家境败落,人口也少了,便迁移到乡下居住,这座宅子于是空闲起来。

有一天,大雪纷飞,道上静悄悄的没有行人。孔生偶然经过单家门口,看见一个少年从里面出来,容貌美好,仪态风雅。少年看到孔生,便过来向他行礼,略致问候以后,就邀请他进家说话。孔生很喜欢他,非常高兴地跟他进了门。见房屋虽然不太宽敞,但是处处悬着锦缎帏幔,墙壁上挂着许多古人的字画。案头上有一册书,封面题名《琅嬛琐记》。他翻阅了一下,内容都是过去从未见过的。孔生见少年住在这座宅院,以为他是单家的主人,也就不再问他的姓氏家族了。少年详细地询问了孔生的经历,很同情他,劝他设馆教书。孔生叹息道:“我这流落在外的人,谁能推荐我呢?”少年说:“如果不嫌弃我拙劣,我愿意拜您为师。”孔生大喜,不敢当少年的老师,请他以朋友相待。便问少年说:“您家里为什么老关着大门?”少年回答道:“这是单家的宅子,以前因为单公子回乡居住,所以空闲了很久。我姓皇甫,祖先住在陕西。因为家宅被野火烧了,暂且借居安顿在这里。”孔生这才知道少年不是单家的主人。当晚,两人谈笑风生,非常高兴,少年就留下孔生和他同床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个小书僮进屋来生着了炭火。少年先起床进了内宅,孔生还围着被子在床上坐着。书僮进来说:“太公来了。”孔生大惊,急忙起床。一位白发老人进来,向孔生殷切地感谢说:“先生不嫌弃我那愚顽小子,愿意教他念书。他才初学读书习字,请不要因为朋友的关系,而按同辈看待他。”说完后,送上一套锦缎衣服,一顶貂皮帽子,鞋和袜子各一双。老人看孔生梳洗完了,于是吩咐上酒上菜。房内摆设的桌椅和人们穿着的衣裙光彩耀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成的。酒过数巡,老人起身告辞,提上拐杖走了。吃完了饭,皇甫公子送上所学的功课,都是些古文诗词,并无当时的八股文。孔生问他是何缘故,公子笑着回答说:“我不是为了求取功名。”到了傍晚,公子又摆上酒菜说道:“今夜尽情欢饮,明天便不允许这样了。”又喊书僮说:“看看太公睡了没有?如果睡了,可悄悄把香奴叫来。”书僮去不久,先用绣囊把琵琶带了回来。过了片刻,一个侍女进来,身穿红装,艳丽无比。公子让她弹奏《湘妃》曲,香奴用象牙拨子勾动琴弦,旋律激扬哀烈,节拍不像以前所听到的。又让她用大杯斟酒,二人一直喝到三更天才罢。第二天,两人早起一同读书。公子非常聪慧,过目成诵。两三个月后,下笔成文,令人惊叹叫绝。他们约好每五天饮酒一次,每次饮酒必定叫香奴来陪。

一天晚上,喝到半醉的时候,孔生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住了香奴。公子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说:“这个侍女是老父亲抚养的。您离家既远又无妻室,我替您日夜筹划已经很久了,想为您找一位美貌的妻子。”孔生说:“假若真要帮我的忙,必须找一个像香奴这样的。”公子笑着说:“您真正成了‘少见而多怪’的人了,要是认为香奴漂亮的话,那您的心愿也太容易满足了。”过了半年多,孔生想到郊野去游玩,到了大门口,见两扇门板外边上着锁,便问公子是什么原因,公子说:“家父恐怕结交一些朋友扰乱心绪,所以闭门谢客。”孔生听说后也就安下心来。当时正值盛夏湿热季节,他们便把书房移到园亭中。孔生的胸膛上突然肿起一个像桃样的疮疖,过了一夜竟然长得像碗一样大了,他疼痛难忍,呻吟不止。公子朝夕探望,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又过了几天,孔生痛得更加厉害,渐渐不能吃喝了。太公也来探望,父子相对叹息。公子说:“我前天夜里考虑,先生的病情,只有娇娜妹妹能冶疗。已派人到外祖母家去叫她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到来?”话刚说完,书僮进来说道:“娜姑到了,姨婆和松姑也一同来了。”父子俩急忙进了内宅。一霎时,公子领着妹妹娇娜来看孔生。娇娜年约十三四岁,美艳聪慧,窈窕多姿。孔生一见到她的美貌,顿时忘记了呻吟,精神也为之一爽。公子便对妹妹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不亚于同胞兄弟,妹妹要好好为他医治。”娇娜于是收起自己的羞容,垂着长袖,靠在床上为孔生诊断病情。手把手之间,孔生闻到娇娜身上散发着的芳香胜于兰花。娇娜笑着说:“应该得这种病,心脉都动了。病情虽然危急,但是还可医治;只是皮肤疮块已经凝结,非割皮削肉不可。”说完就脱下手臂上的金镯安放到孔生的患处,慢慢压了下去。疮疖突起一寸多,高出金镯以外,而疮根的红肿部位,都被收在镯内,不像以前如碗那样大了。娇娜又用另一只手掀起衣襟,解下佩刀,刀刃比纸还薄。她一手按镯一手握刀,轻轻沿着疮根割去。紫血顺着刀流出来,沾染了床席。孔生贪恋娇娜的美姿,不仅不觉得疼痛,反而还怕早早割完,没法再和她多偎傍一会儿。不多时,把疮上的烂肉都割了下来,圆团团的就像树上削下来的瘤子。娇娜又叫拿水来,把割开的伤口洗净。然后从嘴里吐出一粒红丸,像弹丸一样大小,放到割去了疮疖的肉上,用手按着它旋转。才转了一圈,孔生就觉得热火蒸腾;再一圈,便觉得习习发痒;转完三圈,已是浑身清凉,透入骨髓。娇娜收起红丸放回嘴里,说:“治好了!”说完便快步走了。孔生一跃起身追出门外感谢,觉得长时间的病痛像是一下子全没了。而心里却挂念苦想着娇娜的美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从此孔生闭卷呆坐,百无聊赖。公子已经看出他的心事,说:“我为您物色了很久,终于选得一位好姑娘。”孔生问:“是谁呀?”公子回答说:“也是我的亲属。”孔生苦想了好长时间,只是说:“不必要了。”然后面对墙壁吟诵元稹的诗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领会了他的意思。说:“家父仰慕您的大才,常想联为婚姻。只是我仅有一个小妹娇娜,年龄又太小。我还有个姨表姐阿松,已十八岁了,长相不俗。如果不信的话,松表姐天天都来游园亭,您等候在前厢房,可以望见她。”孔生便按公子说的到了那里,果然见娇娜和一个美人一起来了。这女子画眉弯如蚕蛾的触须,纤瘦的小脚穿着凤头绣鞋,与娇娜难分上下。孔生大喜,便求公子作媒。第二天公子从内宅出来,向孔生祝贺说:“事情办好了。”于是清扫另一个院子,为孔生举行婚礼。这天夜里,鼓乐齐鸣,热闹异常。孔生觉得好似月亮中的仙女忽然来和他同衾而卧,竟然怀疑广寒宫殿即在眼前。未必在云霄之上了。结婚之后,孔生心里非常满足。一天夜里,公子对孔生说:“您对我增长学问的指点我永远不会忘怀。只是最近单公子解除官司回来,索要宅子很急。我家想要离开此地西去。看样子已很难再相聚,因而离情别绪搅得心里非常难受。”孔生愿意跟随他家西行。公子劝他还是回山东故乡,孔生感到很为难。公子说:“不用忧虑,可立即送您走。”不多时,太公领着松娘来到,拿出一百两黄金赠送给孔生。公子伸出两手紧握着孔生夫妇的手,叮嘱二人闭上眼睛不要看。他们飘然腾空,只觉得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过了很久,公子说:“到了。”孔生睁开眼,见果然回到了家乡。这才知道公子并非人类。他高兴地叫开家门。母亲出乎意料,又看到漂亮的儿媳,全家都非常喜悦。等到回头一看,公子早已无影无踪了。松娘侍奉婆母很孝顺,她的美貌和贤惠的名声,传诵远近。

后来孔生考中了进士,被授予延安府司理官职,携带着家眷上任了。他的母亲因为路远没一同去。松娘生了个男孩,取名叫小宦。孔生后来因冒犯了御史行台而被罢官,受阻回不了家乡。有一次他偶然到郊外打猎,碰见了一位美貌少年,骑着匹黑马驹,频频回头看他,孔生仔细看了看,原来是皇甫公子。急忙收缰勒马,两人相认,悲喜交加。公子邀请孔生跟他一起回家去。他们走到一村,树木茂密,浓荫蔽日。进了公子家,见门上饰有金色的泡钉,仿佛世族大家。孔生问娇娜妹子的近况,知道她已经出嫁了;又知岳母也已去世,非常感慨伤心。他住了一宿回去,又和妻子一同返回来。这时,正好娇娜也来了,她抱过孔生的儿子上下抛逗着玩,说:“姐姐乱了我家的种了。”孔生拜谢她先前的恩德,娇娜笑道:“姐夫显贵了,疮口已经好了,没忘记疼吧?”她的丈夫吴郎,也来拜见。在这里住了两夜才离去。一天,皇甫公子忽带忧愁的神色,对孔生说道:“天降灾祸,您能相救吗?”孔生虽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但却立即表示自己甘愿承当。公子急忙出去,招呼全家人来到,排列在堂上向孔生礼拜。孔生大为惊异,急问缘故。公子说:“我们不是人类,而是狐狸。今有雷霆劫难,您愿意以身抵挡,我们就都能生存;不然的话,请您抱着孩子走吧,免得让您受牵累。”孔生发誓与公子全家共存亡。于是公子让孔生手执利剑站立在门口,叮嘱他说:“霹雳轰击,也不要动!”孔生按公子说的去办。果然见阴云密布,白昼如夜,昏天黑地。回头一看住过的地方,宽大的房舍没有了,只有一座高大的坟冢,有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穴。正在惊异不定的时候,霹雳一声巨响,震撼山岳;狂风暴雨骤起,把老树都连根拔出。孔生虽然感到耳聋眼花,却依然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在浓烟黑雾之中,忽见有个鬼样的怪物,尖嘴长爪,从深洞中抓出一个人来,随着烟雾上升。孔生瞥了一眼那人的衣裳鞋子,觉得很像娇娜。急忙一跃而起,用利剑向怪物剌去,随手堕落一物。突然又一个炸雷爆裂,孔生被震倒在地,竟然昏死过去。过了一会儿,天晴云散,娇娜自己慢慢苏醒过来。当她看到孔生死在身旁,便大哭着说道:“孔郎为我而死,我为什么还活着!”松娘也从洞内出来,一起把孔生抬了回去。娇娜让松娘捧着孔生的头,让公子用金簪拨开孔生的牙齿;她自己两手撮着孔生的腮,用舌头把口里的红丸送到他的嘴里,又口对口地往里吹气。红丸随着气进入孔生的喉咙,发出格格的响声。不一会儿,孔生竟苏醒过来。见亲属们都在面前,仿佛如梦中醒来。于是一家团圆,不再惊慌,万分喜悦。孔生认为墓穴不可久住,提议让大家和他一同回自己的故乡。满屋的人都交口称赞,只有娇娜不高兴。孔生请她与吴郎一起去,娇娜又怕公婆不肯离开幼子,一整天也没商量出结果。忽然见吴家的一个小仆人,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来到。大家惊慌地再三追问他,才知道吴郎家也在同一天遭难,全家都死了。娇娜听说,顿足悲伤,啼哭不止。大家一起慰劝她。直到这时,大家一同随孔生回归故乡的计划才算定下来。孔生进城料理了几天,回来就连夜催促整理行装。孔生回到家乡后,把自己的一处闲弃的园子给皇甫公子一家住,平常反锁着园门;只有孔生和松娘来到,才开门。孔生与公子、娇娜兄妹在一起,下棋、饮酒、谈天、聚会,亲密得就像一家人。孔生的儿子小宦长大了,容貌美好,有狐狸的神情。他到城里去游玩,人们都知道他是狐狸生的儿子。

异史氏说:我对于孔生,并不羡慕他有一个美艳的妻子,而是羡慕他有一个亲密的女友。看到她的容貌可以忘记饥饿,听到她的声音可以展颜而笑。得到这样一个好友,不时一起喝酒叙谈,这种精神之恋真是远胜那肉欲之爱。


解读

在这篇小说中,虽然男主人公孔雪笠最终娶了松娘为妻,但根据小说命名,真正的女主人公无疑是娇娜。孔雪笠与娇娜的关系始终被作者定格在“腻友”或“良友”上,其情感境界则是“色授魂与”。这是蒲松龄为针砭世俗社会里那种醉心于“颠倒衣裳”式的滥淫,而提出的一种带有理想色彩的人际关系。

显然,男主人公孔雪笠之名,当取意于柳宗元《江雪》一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作者意在赋予他孤傲与高洁神情,为进而写他的才华、涵养以及急人之危的精神作定调。小说在开头介绍男主人公孔生时,说他“为人蕴藉”。所谓“蕴藉”,系指含蓄、宽厚的性格。作者通过工笔叙述了孔生诚挚热情地教授娇娜之兄皇甫公子的学业,后来公子一家有难时,他又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助他们的故事,对“蕴藉”二字进行了新的诠释和演绎。

相对而言,作者在写娇娜之美上最用功力,笔法相当别致。娇娜之所以一出场顿时令孔生倾倒,关键在于小说所写的“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八个字。作者仅仅拈用描摹眼神和体态的区区八个字,就将娇娜的绝美风姿写得活灵活现,笔致传神。除了这一正面的直笔追摹,作者更注意充分调用各种侧面描写笔法以奏其写美人之效。首先是采取烘云托月之笔,借写香奴以烘托之。孔雪笠和号称“皇甫氏”的公子结交后,对公子父亲豢养的女婢香奴产生了好感。“红妆艳绝”的香奴善弹琵琶,相貌可人。有一次,孔生喝酒喝到“酒酣气热”的时候,竟目不转睛地注目香奴。公子看出了他的意思,就提出来要给他找一个漂亮女子为妻。当时,孔生顺势提出要求说:“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说他少见多怪,提出帮他找更合适的佳偶。接下去,小说就要写主人公娇娜出场了。巧妙的是,娇娜出场并非是着意安排,而是出于一种特殊机缘。孔生因为“盛暑溽热”生出一种疼痛难忍的疮痈,公子及其父亲帮助治疗,但疗效却都不甚显著。公子想到妹子娇娜医术高超,主动把她从外祖家约来。娇娜与松娘一同过来。下面,作者就转而通过写孔生见到娇娜的反应来凸显娇娜之美。孔生一见娇娜,觉得她非常美丽,先是“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当娇娜接受哥哥重托,给孔生实施手术的时候,孔生竟然“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行文至此,作者并没有刹住笔墨,而是继续进一步从孔生的反应来渲染娇娜的魅力。娇娜手到病除,孔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身体上的疮痈之痛解除了,可接下来竟然生出一场相思娇娜的心病,搞得天天心绪不宁。对此,公子看在眼里,适时地再度提出为其择偶之事,而孔生却借用唐代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来表达非娇娜不娶的意愿。公子推脱自家妹妹娇娜尚年幼,提出姨家表姐松娘当符合条件。会面时,果然见到松娘“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自然很快就成婚了。这段文字是在写松娘之美,其实也是在写娇娜之美,互相映照,做到了一箭双雕。

无可否认,小说中孔生与娇娜“腻友”关系的确立,是基于娇娜的美丽容貌和高雅举止。也就是说,娇娜是凭着姣好的仪容赢得孔生眷恋的。或者说,娇娜之所以能够成为孔生难得的“腻友”,一开始还是因为她拥有令人艳羡的资质。这种资质,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观其容,可以疗饥”。当然,尽管年轻,娇娜对孔生的感情也能够心领神会。待日后他们久别重逢时,娇娜已然嫁作人妇,她抱着孔生的儿子小宦,逗着他玩儿,还漫不经心地调笑道:“姊姊乱吾种矣。”意思是,姐姐可乱了我家的种族了。孔生便向他拜谢过去的恩惠,娇娜又笑着打趣:“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意思是说,姐夫成了贵人,竟然还如此这般地“好了疮疤忘了痛”。这些话说得尽管有几分刻薄,但又是多么悦耳动听!故而作者在“异史氏”中评说:“听其声,可以解颐。”作者激赏的是,表姐夫和表妹真正成为好朋友,没有故意的做作,没有刻意的回避。

患难之中见真情。经过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的洗礼和考验,孔生对娇娜那份特殊的情感得以升华。公子一家人是狐,注定要有雷霆之劫。如果孔生愿意为皇甫家赴难,那么,皇甫公子一家便有生存的希望;否则,就请孔生带着小宦赶紧离开,不要受到牵连。孔生毫不犹豫地发誓说,要与皇甫公子一家同生共死。怪物抓走娇娜时,孔生挥剑向怪物砍去,而自己也被巨雷震得昏死过去,最后被娇娜救活。在作者所叙述的这场生死大营救中,孔生之奋不顾身,娇娜之处事果断,可歌可泣,跃然纸上。

这篇小说的叙事技巧特别值得称道。它整体上采取了现代叙事学所谓的“限知叙述”笔法,剥茧抽丝的叙述使得整个故事摇曳生姿。故事一开始,落魄潦倒的孔生投奔朋友未遂,只好寄宿到一座佛寺中,而佛寺旁边则是旷废已久的单先生的宅第。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与借居到单家的一户人家相识了。其实,这户自称“皇甫氏”的人家是狐族。为了制造一种神秘感,作者并不马上用“全知叙述”笔墨将这一事实交代清楚,而是遮遮掩掩地娓娓道来。先是写“少年”模样的人邀请孔生到家中做客,在了解到孔生的遭遇后,就主动建议他“设帐授徒”,而自己则甘愿拜其门下。孔生愉快地答应了这门子生计,并留下来共宿。第二天,“少年”的父亲露面与孔生相见,赠给孔生大量衣物,并盛情款待孔生。在“皇甫”家,孔生生活得很滋润,最后还在“公子”帮助下,与松娘结为夫妻。作者对陪伴左右的那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一开始称之为“少年”,待其父翁出场后,便改称“公子”,表明人物身份是逐渐熟悉的。后来,“公子”借口原宅第主人要索回房屋,打发孔生回归故乡。孔生感到家乡遥远,难以归回。而“公子”却一口应承要送他们回去。于是“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目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如同腾云驾雾,过了一段时间,果然回归家园了。孔生开始意识到“公子”非同寻常,读者也逐渐感到其中颇为蹊跷了。至此,作者还是没将整个包袱抖开。直到后来,他们再次相逢,“公子”哭求孔生帮助,才将自家底细彻底交代出来:“余非人类,狐也。”此时此刻,他们之间就没有什么秘密了。朋友何论出处,于是,孔生奋不顾身地对自己喜爱的一家人实施救助。灾难过后,两家索性搬到一起,“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达到亲密无间的地步。小说叙事到此了结,可谓水到渠成。

在中国传统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一“五伦”体系之中,女性主要参与了“夫妇”一伦,而基本上缺席其他几伦。至今,在一些地方,“女朋友”还仅指与某男性确立了恋爱关系的女性。然而,三百多年前,洞明世事的蒲松龄却以其慧笔告诉人们,异性之间可以有真正的朋友,关键是看双方尤其是男方抱着怎样的襟怀,带着怎样的心态去结交异性。但明伦评论此篇说:“蕴藉人而得蕴藉之妻,蕴藉之友,与蕴藉之女友。写以蕴藉之笔,人蕴藉,语蕴藉,事蕴藉,文亦蕴藉。”蕴藉,其实是一种富有韵味的诗性人格,也是一种悠扬婉转的笔调。总之,《娇娜》为世人提供了一种与异性进行健康交往的范式。

黑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刘敬圻《明清小说补论》:本篇以“娇娜”为题名,但贯穿全篇的主线人物并非“超人”少女娇娜,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凡夫俗子、落拓书生孔雪笠。孔雪笠这一人物在清代评点家笔下很是受了一点委屈。其实,他并不是传统小说中寻常可见的多情才子,也不单单是为了陪衬烘托娇娜而存在的。他自有独具一格、卓尔不群的审美价值。在《连琐》《小谢》《黄英》《聂小倩》等篇中,作家致力于超拔“一见钟情”的窠臼,讴歌由友情逐渐演化而来的爱情;而《娇娜》中孔雪笠形象的塑造,则扬弃了“相悦成婚”的俗套,令人信服地表现了一个多情少年如何把性爱净化为友爱的感情历程,这种转变,非真正男子汉是不能完成的。孔雪笠的出现,标志着蒲松龄对整个人际关系所作的广泛探讨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