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卷十》
作者: 蒲松龄胭脂
原文
东昌卞氏,业牛医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凤于清门,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所以及笄未字。对户龚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女闺中谈友也。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少年俯其首,趋而去。去既远,女犹凝眺。王窥其意,戏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恨。”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王问:“识得此郎否?”答云:“不识。”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与同里,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阕也。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女无语,王笑而去。数日无耗,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邑邑徘徊,萦念颇苦;渐废饮食,寝疾惙顿。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因。答言:“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即觉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芳体违和,非为此否?”女赪颜良久。王戏之曰:“果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女叹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但渠不嫌寒贱,即遣媒来,病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遂去。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幸其机可乘也。将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问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内问:“谁何?”答以:“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纤腕为信。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即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复尔尔,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之。女厌纠缠,约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去。女呼之返,曰:“身已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揣衣袂,竟已乌有。急起篝灯,振衣冥索。诘之,不应。疑妇藏匿,妇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窃幸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早起寻之,亦复杳然。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潜入。方至窗下,踏一物,耎若絮帛,拾视,则巾裹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身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者。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刃;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之。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但不忍贻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讼于邑。邑宰拘鄂。鄂为人谨讷,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被执,骇绝。上堂不知置词,惟有战栗。宰益信其情真,横加梏械。生不堪痛楚,以是诬服。即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相质;及相遭,女辄诟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往来覆讯,经数官无异词。后委济南府复案。时吴公南岱守济南,一见鄂生,疑不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之,俾尽得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鞫之。先问胭脂:“订约后,有知者否?”答:“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答:“无之。”乃唤生上,温语慰之。生自言:“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与一少女出,某即趋避,过此并无一言。”吴公叱女曰:“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公罢质,命拘王氏。数日已至,又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杀人者谁?”王对:“不知。”公诈之曰:“胭脂供言,杀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隐匿?”妇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诘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王供:“丈夫久客未归。”公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已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命梏十指。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言。”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无良士!”严械之。宿自供:“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往,杀人实不知情。”公怒曰:“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遂以自承。招成报上,无不称吴公之神。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然宿虽放纵无行,故东国名士。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且又怜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乃讨其招供,反复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移案再鞫。问宿生:“鞋遗何所?”供曰:“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几?”供言:“无有。”公曰:“淫辞之人,岂得专私一个?”供言:“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其人以实之。供云:“同里毛大,屡挑而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命搒之。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盖甲、乙皆巷中游荡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并拘之。既集,公赴城隍庙,使尽伏案前。便谓:“曩梦神人相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虚者,廉得无赦!”同声言无杀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将并加之;括发裸身,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既不自招,当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授盆水,一一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判曰:“宿介:蹈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祗缘两小无猜,遂野鹜如家鸡之恋;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将仲子而逾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竟赚门开。感帨惊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而释幺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卸瓣,堕地无踪。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断头几于不续。彼逾墙钻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是宜稍宽笞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开其自新之路。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贼智忽生。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掾之香。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浪乘槎木,直入广寒之宫;迳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离。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心。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而乃感关睢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鸷鸟之纷飞,并托‘秋隼’。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嘉其入门之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尔冰人。”案既结,遐迩传诵焉。自吴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腆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且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贴。邑宰为之委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䌷被放衙,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至鼓动衙开,巍然高坐,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焉”文,误记“水下”;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作词曰:“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友朋看。”先生阅文至此,和之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渰杀?”此亦风雅之一斑,怜才之一事也。
译文
东昌府姓卞的牛医,有个女儿,小名叫胭脂。胭脂聪明又美丽。她父亲很疼爱她,想把她许配给书香门第,但是那些名门望族却嫌卞家出身低贱,不肯和他家结亲。因此,胭脂已长大成人,还没有许给人家。卞家对门龚家,他的妻子王氏,性格轻浮爱开玩笑,是胭脂闺房里闲聊的朋友。有一天,胭脂送王氏到门口,看见一个小伙子从门前走过,白衣白帽,很有丰采。胭脂见了,动了心,美丽的眼睛盯住了看他。小伙子低下头,急急走了过去。他走远了,胭脂还是望着他的背影。王氏看出她的心思,开玩笑说:“象姑娘这样的聪明美貌,如果配上这个人,那才称心呢。”胭脂两颊涨红了,羞羞答答不说一句。王氏问:“你认识这个小伙子吗?”胭脂说:“不认识。”王氏说:“他是南巷的秀才,叫鄂秋隼,父亲是举人,已经死了。我从前和他家是邻居,所以认识他。现在身上穿着白衣服,因为他妻子死了还没脱孝。姑娘如果有心,我去带信,叫他找媒人来说亲。”胭脂只不开口,王氏笑着走了。
过了好几天,得不到王氏的音讯,胭脂疑心王氏没有空闲到鄂秋隼那里去,又疑心人家做官的后代不肯俯就,想来想去,悒悒不乐,思想里丢不开那个人,非常苦恼,渐渐地不想吃东西,病倒在床,神情疲困。正好王氏来看望她,见她病成这样,就追问她得病的根由。她回答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自从那天和你分别以后,就觉得闷闷不乐,生成了这病,现在是拖延时间,早晚保不住性命了。”王氏低声说:“我的男人出门做买卖没有回来,所以没有人去带信绐鄂秀才,你生病,不是为了这件事?”胭脂红着脸,好久不开口。王氏开玩笑说:“如果真为这件事,你都病成这样,还有什么顾忌的?先叫他夜里来一次聚一聚,难道他会不肯?”胭脂叹口气说:“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顾不上羞耻了。只要他不嫌我家低贱,马上派媒人来,我的病自会好;如果偷偷约会,那万万不可以!”王氏点点头,就走了。
王氏在年轻时就和邻居的书生宿介有私情。出嫁以后,宿介一打听到她男人出门到外地,就要来和她叙旧交情。这天夜里,正好宿介来,王氏就把胭脂说的当作笑话讲给他听,还开玩笑地叫他转告给鄂秋隼。宿介向来知道胭脂长得俊俏,听见了心中暗喜,认为有机可乘。本想和王氏商量,又怕她吃醋。他就假当无心,用话打听胭脂家里房屋路径,问得很清楚。第二天夜里,宿介翻墙进入卞家,直到胭脂卧室外面,用手指敲窗。胭脂问:“是谁?”宿介回答:“我是鄂秋隼。”胭脂说:“我想念你,为的是终身,不为一夜。你如果真心爱我,只应该早些请媒人来我家,如果说要私下里不正经,我不敢同意。”宿介假装答应,苦苦要求握一握她的手作为定约。胭脂不忍心拒绝他,勉强起床开房门。宿介急忙进门,就抱住了她要求相爱。胭脂没有力气抗拒,跌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宿介马上拉她起来。胭脂说:“你是哪儿来的坏坯子,一定不是鄂秀才。如果是鄂秀才,他是温柔文静的人,知道了我生病的根由,一定会爱怜体恤我,哪会这样粗暴的!你若是再这样,我就要喊叫,结果坏了品行,我和你都没有好处!” 宿介恐怕自己冒名顶替被识破,不敢再勉强,只是要求约定下次再会面的日期。她约定到结亲那一天。宿介说,那太久了,再请她说个日子。她讨厌他纠缠不清,就约定等她病好以后。宿介要她给个凭证,胭脂不肯。宿介就捉住她的脚,脱下她一只绣花鞋出房门。胭脂叫他回来,对他说:“我已经把身体许给你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恐怕事情弄僵,给人讲坏话。现在,绣花鞋已经到你手里,料想你是不肯还我的。你将来如果变心,我只有一条死路!” 宿介从卞家出来,又到王氏那里去过夜。睡下以后,心里还想着那鞋子,暗地里摸摸衣袖里,鞋子竟不见了。马上起来点灯,抖衣服搜寻。他问王氏拿没拿他的东西,王氏不睬他,就疑心王氏把鞋藏了。王氏见他急成这样,故意笑他让他疑心,逗他讲明白。宿介知道隐瞒不住,就把实情都说给她听。讲完,就打着灯笼在门外各处找,还是找不到。他心中懊恼,只得回房睡觉,私想幸而深夜没有人看见,那只鞋掉了,一定还在路上。一清早起来出门去找,到底没有找到。
先前,街坊上有个叫毛大的,游手好闲,没有职业,曾经勾引过王氏,没有得手。他知道宿介和王氏私通,总想捉住他们来胁迫王氏。这一天夜里,毛大走过王氏门口,推推门,门没有闩上,他就偷偷走进去。刚到窗外,脚下踏到一样东西,软绵绵的。抬起来一看,是汗巾包着的一只女鞋。他伏在窗下偷听,听到宿介讲拿到这鞋前后经过,听得很清楚。他高兴极了,就抽身出来。过了几夜,毛大夜里爬墙进入到胭脂家。因为不熟悉门户,错撞到卞老汉屋里。老汉向窗外张望,看见一个男人,看他那副样子,知道是为他女儿而来的。老汉满心忿怒,拿起把刀赶出来。毛大一见,大吃一惊,反身就逃。刚要爬上墙,卞老汉已经追到,毛大急得无处可逃,回过身来把老汉手里的刀夺过来。胭脂的娘也起来了,高声喊叫。毛大逃不脱,就用刀杀死了老汉,翻墙走了。胭脂的病已经好了一些,听见闹声,才爬起床出来。娘和女儿一起打了灯笼一照,只见老汉头脑开裂,已经说不出话来,一会儿就断气了。在墙脚根拾到一只绣花鞋,一看,是胭脂的鞋。老太就逼问女儿说是怎么回事,胭脂哭着把过去的事告诉了娘,但是不忍心连累王氏,只说是鄂秋隼自己上门来的。 天亮之后,告到县里。县官派人拘捕鄂秋隼到案。鄂秋隼为人拘谨,不会讲话,年纪十九岁了,看到生人又羞又怯象个大姑娘,被捕后吓得了不得,上公堂,不知说什么好,只会发抖。县官看他这样,格外相信他杀人是实,对他用重刑。这个书生受不了刑罚痛苦,就这样屈打成招。犯人解到府里,审堂时又象县里一样,严刑拷打。鄂秋隼冤气冲天,每次—土堂,想要和胭脂当面对质,到碰面时,胭脂总是大骂,骂得他不敢说话,有口难分,这样,就被判处死刑,官司一次次复审,经过了好几个官员的手,大家认为判决没有错。
此后,这公案交给济南府复审。当时,济南太守是吴南岱。他一见鄂秋隼,不象个杀人凶犯,心里疑惑。他就私下叫人慢慢地问他,让他说出全部经过。听到这些话以后,吴太守更相信这鄂秋隼是冤枉的。他考虑了好几天,才开庭审问。先问胭脂:“那天夜里你和鄂秋隼订约以后,有人知道这件事吗?”胭脂回答:“没有人知道。”“开头那天你看到鄂秋隼走过家门时,你旁边有人吗?”回答也是:“没有人。”又叫鄂秋隼上堂,先用好话安慰他,叫他好好讲。鄂秋隼说:“那天走过她家门口,只见我旧邻居王氏和一个少女出来,我就急忙走开了,并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吴太守就呵斥胭脂:“刚才你说旁边没有人,怎么出来个旧邻居王氏呢?”立刻要对她用刑。胭脂害怕了,就说:“是有个王氏在旁,但是,事情和她无关。” 吴太守退堂,下命令拘捕王氏。几天之后,王氏拘到。太守不让王氏和胭脂见面说话,立刻升堂审问。他问王氏:“杀人凶手是谁?”王氏回答:“不知道。”太守骗她:“胭脂已经招供,说杀死卞老汉的事,你全部知道,你怎么还不招!”那妇人大叫起来,“冤枉啊!那丫头自己想男人,我虽然说了做媒的话,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她自己让奸夫进门,我怎么知道!”太守再细细审问,王氏才讲出前前后后开玩笑讲过的话。太守又叫胭脂上堂,怒冲冲问:“你说王氏不知情,现在她怎么自供说为你做媒啊?”胭脂哭着说:“自己不长进,让老父惨死,官司结案不知要到哪一年,去连累别人,心中不忍啊!”太守问王氏:“你对胭脂说了玩笑话之后,曾经告诉过谁?”王氏供:“没对谁说过。”太守发怒说:“夫妻在床上,什么话都会讲,怎么说没有对人讲过?”王氏供:“我男人出门在外,长久不在家了。”太守说:“凡是戏弄别人的,都笑别人愚笨,来夸耀自己聪明,你说没对一个人讲过,骗谁?”下令夹她十个指头。王氏没法,只得供出:“曾经和宿介讲过。”于是太守下令释放鄂秋隼,拘捕宿介。宿介拘到,在审问中,他供:“杀人的事,不知情。”吴太守说:“和下流女人一起睡觉的决不会是好人!”用大刑拷问。宿介就供出:“骗胭脂,是事实,但是绣花鞋丢失以后,就不敢再去了。杀死人,实在不知情。”太守说:“翻墙头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再用刑。宿介熬不住刑,只得招供杀了人。口供上报,没有人不称赞吴太守精明能办案。铁案如山,宿介只等秋后伸颈处决了。但是那宿介虽然行为不检点,倒是个山东才子。他听说学使施愚山的才能是人人称颂的,又爱护有才能的人,他就写了状子,托人呈送给学使,说他是冤枉的。状子上词句沉痛悲惨。施学使把这案子的招供材料调来,反复阅读研究。他拍了桌子说:“这个书生真是冤枉的!”他就商请抚台、臬台,把这案子移给他再审。他问宿介:“那绣花鞋掉在哪里?”宿介供:“忘记了,但我敲王氏门的时候,还在袖子里。”学使回头问主氏:“除了宿介,你还有几个奸夫?”王氏供说:“没有。”学使说:“淫乱的妇人,哪会只姘一个?”王氏又供:“自己和宿介,年轻时就来往,所以不能拒绝他。以后不是没有想勾引我的,但是我实在不敢顺从他们。”要她指出勾引她的是哪几个人,她说:“同街坊的毛大,曾经几次来勾引,我几次都拒绝他的。”学使说:“怎么会忽然清白起来了?”叫人用鞭子打。那女人趴在地下只管磕头,额上全是血,竭力分辩是没有另外的奸夫,才不追问了。又问她:“你男人远出外地,难道没有借口什么事到你处来的人?”王氏说:“那是有的,某甲、某乙,都因为要借钱给我,送东西给我,曾经来过一二次。”
那某甲某乙都是街上的二流子,都是对这女人有意,还没有做出什么来的。学使把他们的名字也都记下,下令把这几人全都拘捕,听候审问。人犯全部传到之后,施学使带了人犯到城隍庙,叫他们都跪伏在香案前面,对他们说:“前几天我梦见城隍菩萨,他告诉我,杀人犯就在你们四五个人之中。现在你们面对城隍,不要说假话,如果能自首,可以宽大量刑;如果说假话,查出来就法不轻饶!”几个人异口同声,都说没有杀过人。学使下令把刑具搬来放在地上,叫人把人犯头发扎起,衣服脱去,准备用刑。他们齐声叫冤枉。学使就叫人把刑具撤去,对他们说:“既然你们不肯招认,那就要请菩萨来把凶手指出来!” 他叫人用毛毡被褥把大殿的窗户全部遮住,不让漏一点光线。把人犯的背都袒露着,赶到暗室里,给他们一盆水,叫他们先洗洗手,分别用绳子拴在墙下,命令他们:“面对墙壁站好,不准动。杀人凶手,城隍菩萨会在他背上写字的。”关了一会儿,把他们叫出来,查看每个人的背脊,指着毛大说:“这是杀人的凶手!” 原来施学使先叫人把灰涂在墙上,又叫人犯在煤灰水里洗手,那凶手伯菩萨在他背上写字,把背靠在墙上,所以背上沾上了灰色;临出来,又用手掩住背脊,背上又沾上了煤烟色。学使本来疑心毛大是杀人犯,这样就证实了。把他用了重刑,他就把杀人前后经过如实招供了。最后,施学使判道:
“宿介:走了盆成括耍小聪明而招致杀身之祸的老路,得了个像登徒子那样好色的名声。就因为他与王氏两小无猜,竟然像夫妻一样同床而眠;又因王氏泄露了胭脂的心事,他竟占有了王氏还不满足,又打胭脂的主意。他学将仲子翻墙越园,就像飞鸟轻轻落地;他冒充鄂生来到闺房,竟然骗得胭脂开门;动手动脚,竟然不要一点脸皮;攀花折柳,伤风败俗,丢尽了读书人的品行。幸而听到胭脂病中的微弱的呻吟,还能顾惜;能够可怜姑娘憔悴的病体,还没有过份狂暴。从罗网里放出美丽的小鸟,还有点文人的味道;但脱去人家的绣鞋作为信物,岂不是无赖透顶!像蝴蝶飞过墙头,被人隔窗听到了私房话;如同莲花落瓣,绣鞋落地后,就无影无踪。假中之假因此而生,冤枉了鄂生之外,又冤枉了宿介有谁相信?天降大祸,酷刑之下差点丧命;自作自受,几乎要身首分离。翻墙越穴,本来就玷污了读书人的名声;而替人受罪,实在难消胸中的冤气。因此暂缓鞭打,以此抵消他先前受的折磨。姑且降为青衣,留一条自新之路。
像毛大这样的人,刁诈狡猾,游手好闲,是街坊里的流氓无赖,勾引邻家女人遭拒绝,还淫心不死;等着宿介进了王氏家中,鬼主意就顿时产生。推开王氏的家门,高兴地随着宿介的足迹进入院内,本想捉奸,却听到了胭脂的消息,妄想骗取美丽的姑娘。哪里想到魂魄都被鬼神勾去,本想进胭脂闺房,却误入卞老汉之门,致使情火熄灭,欲海起风波。卞老汉横刀在前,无所顾忌;毛大却走投无路,转而夺刀杀人。本来想冒充他人骗奸胭脂,谁知却夺刀丢鞋,自己逃脱却使宿介遭殃。风流场上生出这样一个恶鬼,温柔乡哪能有这样的害人精?必须立即砍掉他的脑袋,以快人心。
胭脂:还未定亲,已到成年,以嫦娥般的美貌,自然会配上容貌如玉的郎君。本来就是霓裳舞队里天仙中的一员,又何必担心金屋藏娇?然而她却有感到《关睢》的成双成对,而思念好的郎君;以至于春梦萦绕,感叹年华易逝,对鄂生一见倾心,结想成病。只因一线情思缠绕,招来群魔乱舞。为了贪恋姑娘的美貌,宿介、毛大都恐怕得不到胭脂,好像恶鸟纷飞,来冒充鄂秋隼。结果绣鞋脱去,差点难保住少女的清名,棍棒打来,几乎使鄂生丧了命。相思之情很苦,但相思入骨就会成为祸端;结果使父亲丧命于刀下,可爱的人竟成了祸水。能清正自守,幸好还能保持白玉无瑕;在狱中苦争,终于使案件真相大白。应该表扬她曾拒绝宿介入门;还是清洁的有情之人;应该成全她对鄂生的一片爱慕之情,这也是风流雅事。便让你们的县令,做你的媒人。”这个案子一结,远近都流传开了。
自从吴太守审讯以后,胭脂才知道自己冤枉了鄂生。在公堂下相遇时,满面羞愧,热泪盈眶,像有一肚子痛悔、爱恋的话而无法说出口。鄂生为她的爱恋之情所感动,爱慕之心也特别深。但又考虑到她出身贫贱,而且天天出入公堂,为千人指万人看,怕娶她被人耻笑。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判词宣布后,才定下心来。县官为他送了聘礼,并派吹鼓乐队迎娶胭脂到了鄂家。
异史氏说:“当心啊!审理案件不能不慎重啊!即使你已经查处了由甲替乙顶罪是纯属冤枉,可是又有谁能够能想到乙也是在为丙顶罪,也是纯属冤枉的呢?尽管案情扑朔迷离,但是一定有它的漏洞和矛盾,假如不明察秋毫,是永远也不能明白的。唉!大家都敬佩聪明智慧的人断案英明,却不知道技术高超的工匠的用心良苦啊!世上有居于百姓之上的那些官员,整天下棋来打发日子,或者把头缩在被窝里面理事,下面百姓的疾苦,根本不去过问。到击鼓升堂、开庭审案的时候,又高高在上,对公堂下的伸冤的人只会粗暴地使用板子枷锁等刑法来逼迫他们承认,怪不得在这样不见天日的统治下会有那么多不能平反的冤假错案啊!”
愚山先生是我的良师。起初跟他学习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我经常看见他夸奖学生,兢兢业业怕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学生受到一点委屈,他都心疼的呵护,从来没有过在学堂上狐假虎威、恐吓学生。愚山先生真是宣传圣贤之道和维护佛法的人,他不仅是一代宗师,而且评论文章公正,不让读书人受到委屈。他爱才胜过自己的生命,更不是以后的一些故意装腔作势、只作肤浅文章的人能比得上的。曾经有一个考场考试的名士,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宝藏兴焉”,把隐藏在深山里的寺庙错写成在水边。抄完卷子后才恍然大悟,自己认为一定会被淘汰,就接着在试卷后边写了一首词:“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愚山先生评阅试卷时看到这儿,拿起笔和了一首词:“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崖。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常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这也是愚山先生风雅的一个有趣的传闻,爱惜有才华之人的一件趣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