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卷七》

作者: 蒲松龄

甄后


原文

洛城刘仲堪,少钝而淫于典籍,恒杜门攻苦,不与世通。一日,方读,忽闻异香满室;少间,佩声甚繁。惊顾之,有美人入,簪珥光采;从者皆宫妆。刘惊伏地下。美人扶之曰:“子何前倨而后恭也?”刘益惶恐曰:“何处天仙,未曾拜识。前此几时有侮?”美人笑曰:“相别几何,遂尔懜懜!危坐磨砖者,非子耶?”乃展锦荐,设瑶浆,捉坐对饮,与论古今事,博洽非常。刘茫茫不知所对。美人曰:“我止赴瑶池一回宴耳;子历几生,聪明顿尽矣!”遂命侍者以汤沃水晶膏进之。刘受饮讫,忽觉心神澄彻。既而曛黑,从者尽去,息烛解襦,曲尽欢好。未曙,诸姬已复集。美人起,妆容如故,鬓发修整,不再理也。刘依依苦诘姓字。答曰:“告郎不妨,恐益君疑耳。妾,甄氏;君,公干后身。当日以妾故罹罪,心实不忍,今日之会,亦聊以报情痴也。”问:“魏文安在?”曰:“丕,不过贼父之庸子耳。妾偶从游嬉富贵者数载,过即不复置念。彼曩以阿瞒故,久滞幽冥,今未闻知。反是陈思为帝典籍,时一见之。”旋见龙舆止于庭中,乃以玉脂合赠刘,作别登车,云推而去。刘自是文思大进。然追念美人,凝思若痴,历数月,渐近羸殆。母不知其故,忧之。家一老妪,忽谓刘曰:“郎君意颇有思否?”刘以言隐中情,告之。妪曰:“郎试作尺一书,我能邮致之。”刘惊喜曰:“子有异术,向日昧于物色。果能之,不敢忘也。”乃折柬为函,付妪便去。半夜而返曰:“幸不误事。初至门,门者以我为妖,欲加缚絷。我遂出郎君书,乃将去。少顷唤入,夫人亦欷歔,自言不能复会。便欲裁答。我言:‘郎君羸惫,非一字所能瘳。’夫人沉思久,乃释笔云:‘烦先报刘郎,当即送一佳妇去。’濒行,又嘱:‘适所言,乃百年计;但无泄,便可永久矣。’”刘喜伺之。明日,果一老姥率女郎,诣母所,容色绝世。自言:“陈氏;女其所出,名司香,愿求作妇。”母爱之;议聘,更不索赀,坐待成礼而去。惟刘心知其异。阴问女:“系夫人何人?”答云:“妾铜雀故妓也。”刘疑为鬼。女曰:“非也。妾与夫人,俱隶仙籍,偶以罪过谪人间。夫人已复旧位;妾谪限未满,夫人请之天曹,暂使给役,去留皆在夫人,故得长侍床箦耳。”一日,有瞽媪牵黄犬丐食其家,拍板俚歌。女出窥,立未定,犬断索咋女,女骇走,罗衿断。刘急以杖击犬。犬犹怒,龁断幅,顷刻碎如麻。瞽媪捉领毛,缚以去。刘入视女,惊颜未定。曰:“卿仙人,何乃畏犬?”女曰:“君自不知:犬乃老瞒所化,盖怒妾不守分香戒也。”刘欲买犬杖毙。女不可,曰:“上帝所罚,何得擅诛?”居二年,见者皆惊其艳,而审所从来,殊恍惚,于是共疑为妖。母诘刘,刘亦微道其异。母大惧,戒使绝之。刘不听。母阴觅术士来,作法于庭。方规地为坛,女惨然曰:“本期白首;今老母见疑,分义绝矣。要我去,亦复非难,但恐非禁咒所能遣耳!”乃束薪爇火,抛阶下。瞬息烟蔽房屋,对面相失。有声震如雷,既而烟灭,见术士七窍流血死矣。入室,女已渺。呼妪问之,妪亦不知所去。刘始告母:“妪盖狐也。”

异史氏曰:“始于袁,终于曹,而后注意于公干,仙人不应若是。然平心而论:奸瞒之篡子,何必有贞妇哉?犬睹故妓,应大悟分香卖履之痴,固犹然妒之耶?呜呼!奸雄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已!”


译文

洛阳有个刘仲堪,少年时代头脑很迟钝,但却过度地喜好书籍。常年关门苦读。不合世人互相往来。一天,他正在读书,忽然闻到满屋子都是奇异的香气;过了不一会儿,又听到一阵繁杂的环骊声。惊讶地抬头一看,有个美人进来了,簪环耳饰放着奇异的光彩,跟随的侍女都是宫装打扮:他吃了一惊,跪在地下迎接。美人把他扶起来说:“你为什么先前很傲慢后来这样的恭敬呢?”他更加恐惧不安地说:“你是什么地方的天仙,我没有拜见过,所以不认识你。在此之前,我什么时候侯对你傲慢过呢?”美人笑着说:“互相分别只有若干年,你就这样糊浍了!在曹操面前,正襟危坐的磨砖人,不就是你吗?”于是就在坐椅上铺上锦垫,摆下美酒,拉他坐下,面对面地喝起来,和她谈古论今,她的学识非常渊博。刘仲堪神志迷茫,不知怎样答对。美人说:“我只去王母娘娘那里赴了一次瑶池宴;你却经历了几次人生,聪明才智就突然丧尽了!”于是。就让随身侍女,把用香汤制冷的水晶奉献给了刘仲堪,刘仲堪接过来,喝了下去,忽然觉得神经清醒了。

天黑以后,侍女都走了,熄灯上床,宽衣解带尽情地欢娱。天没亮,许多侍女又来集合了。美人起床以后仪容装饰都和昨 天一样,鬓发也是俊美整齐的,不愿再去梳理。刘仲堪依依惜别,苦苦询问她的姓名她说:“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我,甄氏;你,刘祯的后身。当年因为我的缘故,使你遭到磨砖的惩罚,我心里实在不忍,今 天的相会,也是略微报答你的痴情。”他问甄氏:“魏文帝曹丕在什么地方?”甄后说;“曹丕,不过是曹操一个平庸无能的儿子,我偶然跟他相遇,就再也没有挂念他,他从前因为曹操的缘故在阴间滞留很久,现 在在没有听到他的消息。相反的,曹植现 在却给上帝管理图书,时常可以见一面。”说话的工夫,看见蛟龙拉着车子,停在院子。甄后送他一个玉脂盒,告别登车,云推雾绕地走了。

从此之后,刘仲堪文思有了很大的进步。但却天天在思念美人,专心致意地苦想,好像一个呆子;过了几月,逐渐瘦弱,几乎到了危险的边缘。母亲不知他病倒的原因,心里很忧虑。家里有个年老的仆妇,忽然对刘仲堪说:“你是不是非常想念一个人?”刘仲堪觉得话里有话,就把心里的隐秘告诉了老女仆。老女仆说:“你写一封书信试试,我能给她送到她手里,刘仲堪又惊又喜地说:“你有奇异的神术,往日我很愚昧,没找到你,你真能把信送到,我永远不忘你的恩情。”说完就裁纸写了一封信,交给老女仆,她便拿走了。半夜才回来说:“幸好没有误了你的大事。我刚到达甄后宫门的时候,门卫把我当成妖怪,要用绳子捆我。我就拿出你的书信,他们说把书信送了进去。过了不一会儿,把我招呼进去,夫人也抽抽噎噎的,自己说是不能再来相会,说完就裁纸给你写回信。我说,‘郎君已经瘦得疲惫不堪了,不是一两个字能够治好的。’夫人,沉思了长时间,才放下笔说,‘请你先回去转告刘郎,我该马上给他送去一位佳人做妻子。’临走的时候,又嘱咐说,‘我刚才说的话,是刘郎的百年大计。只要不泄露,就能白头皆老。”刘仲堪很高兴,就在家里等着。第二天,果然有一个老太太,领着一个少女,来到母亲的住所。容貌很漂亮,是一位绝代佳人,自我介绍:“我姓陈;少女是我亲生姑娘,名叫司香,愿意给你儿子作媳妇。”母亲很喜爱这个少女,就和老太太商量聘礼;老太太不要聘礼,坐等他们举行了婚礼,才告别走了。只有刘仲堪心里知道她来得不同寻常,就在私下问她:“你是夫人的什么人?”少女说;“我从前是铜雀台上的姬妾。” 刘仲堪怀疑她是鬼物。她说:“不是。我和夫人都名列仙籍,偶然犯了罪,受到惩罚,才降到人间。夫人己经恢复从前的仙位;我还没有服满惩罚的期限,叫我暂时前来服侍你,将来回去还是留下,都决定于夫人,所以能够长期在枕席上侍奉你。”

一天,有个瞎眼老太太,牵着一条黄狗,到她家来讨饭吃,打着竹板,唱着通俗的民间小调儿。少女出去看看,还没站稳,黄狗就挣断了绳子,跑过来咬她。她吓得抹身往回跑,黄狗一口就咬断她的罗带,刘仲堪赶紧操起棒子打狗。黄狗仍然怒气冲冲的,又咬断一幅罗裙,顷刻之间,撕的一团乱麻,嚼巴嚼巴吞下去了。瞎老太太抓着它后脖子上的长毛,拴上脖套牵走了。刘进屋看看少女,惊慌的脸色还没镇静下来,问她:“你是仙人,怎么怕狗呢?”少女说;“你当然不知道:那条黄狗是曹操变化的,他怪我没有遵守分香卖履的戒令,所以咬我。”刘在要买来那条黄狗。用棒子把它打死。少女认为不可以,说;“那是上帝的惩罚,怎能擅自打死呢?”

她在刘家住了二年,看见她的人,对她的漂亮都很惊讶,详细追究她的来历,她说得很模糊于是人们都怀疑她是妖精。母亲追问刘仲堪,刘仲堪也说了一点她的特殊来历。母亲命令儿子和她断绝关系。刘仲堪不听。母产偷偷找来一个驱妖捉怪的术士,在院子里作法。术士刚刚划地为坛,少女就凄惨地说:“本来希望和你白头偕老;现被老母怀疑是个妖怪,我们的情义已经到头了。要我离开你家,也还没有难处,但是恐怕不是咒言咒语可以撵走的。”

说完就点着一支火把,扔到台阶底下去了。瞬息之间,浓烟遮蔽了房舍,对面不见人。忽然霹雳大作,震耳欲聋。过了一会儿,浓烟消散了,看见术士七窍流血,死在地下。进屋一看,少女已经无影无踪。招呼老女仆,询问女郎的去向,老女仆也不知哪里去了。刘仲堪这才告诉母亲:“老女仆原来是个狐狸精。”

异史氏说:“甄氏起初是袁绍的儿媳,最后是曹操的儿媳,死后又专注于刘桢,仙人不应该个样子。但是平心而论:曹操那位篡夺汉室江山的儿子,何必叫他有个贞节的媳妇呢?黄狗看见从前的姬妾,应该彻底省悟,分香卖履是傻人办的傻事,还能顽固的心怀嫉妒吗?唉,奸雄没有闲空哀叹自己,只有后人哀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