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作者: 夏敬渠第一百二十五回 素臣无外两释疑城 红豆天渊双生贵子
梁公道:“吴江县田赋,皆纳自桑梓,半属亲族友朋。虽出君恩,而偃然受之,世享父老之奉,得毋少侈?然此犹小焉者耳!诸兄言志之时,弟虽未在席,而窃有所闻,韩公《原道》之说,岂竟忘之?抑得君未专,而未敢以入告也!首公云,所行过于所言;弟窃以《春秋》之义,责备贤者,犹为行不掩言耳!敬亭之意,亦与弟同。谨以质之表兄,可乎?”
素臣道:“二位责言甚当!但其中尚有委曲,不得不为诸兄陈之:田赋之事,本应力辞;因皇上屡欲赐以王爵,食封数郡,故宁就此避彼。意欲以每岁所入,存之于官,荒年赈粜,及族亲嫁娶丧葬之用。则通父老之财于桑梓孤穷,既无嫌于侈,而不为矫廉以广君恩,似与夫子教原思之意相合。禀于家母,家母深以为当,方敢直受不辞。至昌黎《原道》之文,则不特得君既专,无不敢入告之隐。且首蒙皇上垂问,而弟反请缓行者也,何则?二氏之蟠结已深,必吾实有足以胜之之理,而后廓然清之,如振落叶。若但有其势,而强以行之,亦如古今之旋灭旋起,徒为其徒口实耳!夫欲愚民之舍彼趋此,必先使其知此之美,知彼之恶;即未深知彼之恶,而已深知此之美,乃下令如流水然。今时祸乱方平,元气未复,国无三年九年之蓄,民无三釜四釜之赀,颁白负戴于道途,兄弟阋墙于门内。如此,而遽欲夺其蟠结之心思,去其膏肓之锢疾,虽圣人有所不能,况不才如弟者乎?弟故先陈十事,以解倒悬之急;次陈十事,以开休养之端。有裨于国,有利于民者,恭承皇上德意,次第行之,以稍复其元气。专候家叔及敬兄到京,即分设大小两学,如首兄之志,课教贡士,及公卿大夫子弟,与凡民之俊秀。力行三年,拔其尤者,分发郡县司铎课士。力行三年,拔其优者,升入太学,减制科解额,使与太学经义治事之有成者,每岁选缺相等,复参与乡举里选之法。即不能待首兄十年之期,而六七年断不可少。其时则州县俱有贤师,而士知向学;孝义皆得举选,而民知兴行;凶荒俱有赈贷,而农不流离;一切害民之政去,利民之政行,而百姓渐致殷阜;衣帛食肉之休可觏,型仁讲让之俗可成。然后以尺一之诏,下之于民,去二氏而独尊圣经,以行王道。则民志已正,其邪之去,乃如距斯脱耳!现与刘健、陈选等,沙汰僧道已十数万,立定规条,即以佛法治僧,以老法治道。只许苦行焚修,不许荤酒肉食;衣必补衲,食必粗;乞食但许盏饭,布施不及金银;良田美产,鲜衣骏马,一切侈丽之物,俱查收入官。能守规者,仍留寺观;不能守者,勒令还俗。力行此法至六七年,则逃佛、老而归于四民者,不待扫除,而已可去十之七八。此渐衰胜之法,与一旦决而去之者,功效不同矣!愚见如此,是以宁缓毋急,不欲以势劫之。”
首公道:“王道无近功。素臣当国,除原汰法王、真人等首恶一千四百六十九人,次汰京外大寺观僧道次恶十一万一千余人;数日前又立此规条,皆为言志张本。梁公、敬亭或未深悉原委,故有此论。弟等亦岂肯阿私所好,而为面谀之人哉?”梁公、敬亭俱出席谢罪道:“某等识见浅薄,兼之才到京师,未识本意,故妄拟规谏。今乃知古大臣谋国远猷,正未可一二为流俗人道也!”
素臣亦出席致谢道:“所赖乎朋友者,正在劝善规过耳!友直友谅,所益最宏;若匿其本怀,而不加督责,人己俱失,非友道也。昔武侯云:‘事有不至,至于十反。’况弟之暗劣乎?诸兄切勿弃而不教,则幸甚矣!”梁公道:“弟本期表兄为禹、皋,不敢以淮阴、汾阳等薄待。今知昔日之言可践,乃千古之业,非一时一世之业也,何快如之!当饮一醉,以志喜!”何如道:“愚意亦如梁公。因初到京师,未悉时政,故不遽加督责,非匿其本怀也。今知吾侄大行有日,吾乃欲狂矣!卮酒安足辞!”无外大喜道:“二兄快论,弟首当仰承。那年素臣言志,曾饮十觥。今已见诸行事,且吴江即减去浮粮,尚有二十余万银米,每年桑梓贫粮,得此大惠,我们不该感谢?这回真要饮满百觥,不得再少!”首公道:“在座除吾兄外,何人能饮百觥?还照前各饮十觥罢。”无外道:“梁公刚发快论,首兄即首先败兴。”何如、心真道:“非是败兴,百觥实属太多,加一倍罢。”
众人俱说有理,梁公亦便允从。无外责备梁公虎头蛇尾。敬亭道:“未入正席,即饮二十觥,亦不为少矣!”无外拗不过众人,只得听从,各人立饮二十觥。首公、成之勉强饮了十余觥,便不能饮,无外便接过再饮。那觥约容酒六两,三十余觥,约十余斤酒入腹,已有酒意。换上正席,心真偏行起“六部令”来。这令酒既极多,再点古心做了户部,双人做了礼部,又不立恤刑。古心系主人,岂有省酒之礼?请下斛来,俱是大杯。双人少年心思,定出诸般仪制,拜跪拱揖,委曲繁重,诸人俱当不起。何况无外是第一豪爽之人,那能如式,一上手,便是一二十大杯,酒急气闷,竟至大醉。无外一醉,便不遵令,强着合席都要尽量,连一连二的代主劝酒,复责备素臣惜酒,连罚大杯。
登时把合席诸人,都引入醉乡,饭既不用,酒又不吃。何如呆坐在席,首公、心真只讨茶吃,梁公、双人仰睡在椅,敬亭、古心伏睡在桌。无外强成之比力,素臣带醉劝阻,无外道:“你恃着国公宰相,敢要硬劝吗?你只劝一劝,须吃我三拳!”素臣既不敢动,又见成之被无外拉扯,东倒西歪,怕受了亏。正在着急,忽见无外丢掉成之,跑过补衮堂中一间去,大笑大叫的,说道:“小王子来了,且摸一摸龙卵!”素臣看时,是云氏之子寤生,已被无外抱住,去掐他的鸟头。素臣带醉含糊道:“龙卵是有痣的,休摸错了!”
且道寤生因何到府?因是四婢三朝,水夫人主意,派文恩、文容四子去做朝。玉奴之子川郎,阿锦之子天郎,年只三岁,丫鬟抱着去的,略坐一坐席,就先回来了。赛奴之子长生,与寤生同年七岁,却一个是正月所生,一个是十二月所生,整整差了一年。长生月分既小,又怕生人,席散即回,便也归家得早。惟寤生年长,貌美性灵,在王府中做了五六年王子,移气养体,气概更自不同。陪宴亲戚,多半疑是天潢,俱不敢以小儿待之,一切汤点酒菜,俱依礼割献。席上已是担迟,恰好又替生胜做朝。生胜与文容是一主奴蜱,把寤生如侄儿一般看待。未坐席,便先留在房,讲说家常;既散席,又留进房去,致送什物。层层耽搁,所以直至日落才回。不料被无外一把拿住,掐起鸟来。
寤生方以大人自视,不觉勃然,却甚有主意,见无外已醉,便不动声色。只这“小王子”三字,及“龙卵有痣”之言,便直钻入耳,再也不得忘记了。无外摸了一摸,亲两个嘴,便就放下。醉人一笑,酒势已解,便也讨要茶吃。睡客亦俱醉转,吃了几杯茗茶。梁公道:“有城门之隔,天色已晚,大家告别罢。”无外道:“敬亭、何如不说,独吾兄说,情见乎辞矣!”首公问故,无外道:“敬亭何如没带家眷,梁公带着家眷,独他着急,不是要做那比翼鸟吗?”敬亭道:“鹣娘怀孕,休屈说他!梁公不悦,弟也要说了。”因各起身作别。
古心、素臣送客入内,水夫人斥责道:“怎这样没正经,吃得如此大醉,成何礼矣!”二人双双跪伏,不敢仰视。阮氏、田氏诸媳,便一齐跪下。水夫人道:“本该罚跪一夜,看诸媳之面,可起来,各自回房安睡。以后除皇上赐宴外,只许饮至三觥,如过此数,即以不孝论!”古心、素臣顿首受戒,起身出房。水夫人叫丫鬟扶起红豆、天渊,令诸媳俱起,慨然道:“玉佳位至极品,功在家国。今日因同乡亲友,情好难辞,以致如此,我岂不能谅他?但酒能乱性,现已失仪。书传酒诰,诗戒宾筵,古人之痛切垂戒如此!涓涓不绝,将成江河;细行不矜,终累大德。履坚冰,何可不杜其渐也!”
各夫人俱感激代谢。在房宫女宫婢,从未见过,无不错愕。飞娘、立娘始亦以为太过,及闻此论,欢喜无限。立娘出去,述与铁面知道。铁面扯开阔嘴,心花都放道:“咱原说的,情愿变一只雌哈巴狗,替太夫人看房。这般举动,这种议论,真不愧女圣人也!”
素臣是日宿凤羽楼,红豆因年幼,虽经风雨,每至交欢,不胜畏缩。素臣体贴便也略见大意,此时醉中虽不敢肆行蹂躏,却已直捣黄龙。红豆从未受大创,蹙眉忍受,到得苦尽甘来,长男少女二象同春,正估经期初净,便已种上一男神童矣。
次日起身,门上报:“岛中刘将军连家眷到门。”素臣接进,见一黑一白两孩,问知黑者小钟馗,五岁;白者虎臣子贞儿,六岁。素臣细看贞儿之貌,颇似凤儿,暗忖:“外孙似舅,故中表弟兄亦相似也。”璇姑迎着石氏,悲喜交集。凤儿搀着贞儿,亦亲热异常。石氏见过水夫人及合府,与飞娘、立娘叙阔一番,交还小钟馗,即上璇玑楼,与璇姑畅叙离情不题。
水夫人差宫女,去催请梁公妻妾,于二十一日早叙,并为石氏接风。席上,梁公夫人与水夫人婆媳叙亲情,兼代梁公、鹣鹣致谢。鹣鹣复深谢素臣援救之情,与石氏叙姊妹别情,与璇姑致闻名相思之情,仍称璇姑为大姑娘。璇姑却难称为嫂,又不便竟称为婶,遂以姐称之。鹣鹣亦从此改称姐姐矣。水夫人极赞石氏贞心劲节,亲奉一爵,出位立候。石氏无比惶悚,璇姑亦代谦谢。席散,梁公夫人辞去。鹣鹣不去,因留宿璇玑楼上。次日,金枝、红瑶到府,见过合家,即向璇姑道达来意,庆贺生辰。水夫人方知鹣鹣独留之故。红瑶便上璇玑楼会石氏、鹣鹣。金枝便约晚香,去拜山东诸将夫人,并同来见又全妻妾。水夫人吩咐送四席晚膳过去,金枝等便直叙至夜方散。
二十三日一早,白夫人同翠云前来拜寿。本宅各夫人俱送寿礼拜贺,下人俱禀叩祝。吃过寿面,即摆席月恒堂。因白夫人新亲,定坐南面首席,翠云佥席。席散,田太夫人归蓝田楼。翠云上素心楼看女婿。鹣鹣、石氏上璇玑楼叙阔。金枝因金相要看鳌儿诗稿,上潇湘楼去抄写。惟白夫人母子,要听水夫人讲书,同飞娘、鸾吹俱至安乐窝,求讲头一章,讲‘知者乐水’一章。水夫人向田氏等说道:“白亲家要讲的几章书,你们都听过的。各人房内有客,可去陪侍,单留大媳及公主在此陪罢。”田氏因是正主人,白夫人又是正亲家,便禀知水夫人,只打发四妾出来。
璇姑等走出安乐窝,恰值翠云看过女婿回来,瞥见天渊扇上一个玉鱼,白亮耀眼,因取过细看,啧啧称叹说:“宫中之物,果是不同!”湘灵道:“并非宫中之物。”因提起那年比武的事来。素娥道:“郡主可记得天绘楼上中状元之事吗?如鱼得水,洞房花烛,荣妻贵这些彩头,不是都应了吗?”秋香见璇姑等俱出书房,又是听过的,便也搂着出来,在旁插嘴道:“各位夫人如今才信奴的说话不错,那时若请太师爷掷红,怕不一掷就是红满盆吗?”翠云道:“文爷是惯掷红满盆的,只这话是怎说,却要求教?”素娥道:“亲母,这话长似万里云南哩!请进堂中坐了,好细细的告诉。”湘灵道:“这里不稳便,我们都到天绘楼上去,这话原是天绘楼上长的。秋桂,把没曾吃动围碟,捡一桌送一楼来。”于是,都到天绘楼坐下。
素娥因把那年抢状元、夺新郎诸事说知。湘灵道:“我过后思量郡主及老爷说的酒底,都有缘故。老爷说的时节,郡主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如今验出来,才知老爷两个酒底,已许下夫妻之约,只把我们漫在鼓里。”璇姑道:“愚姐是一概都忘记了,三妹可说出来,大家公议。”湘灵道:“老爷先说郡主的酒底,是‘一木只成木,二木便成林。如何不成林?孟子云:牛山之木尝美矣!’不是早知道郡主姓林。不是那黑脸张飞了?老爷自己说的酒底,是‘一人自成人,二人便成从。因甚乐相从?子张云:于人何所不容’不是说郡主乐从,老爷肯容吗?”
璇姑道:“这真像个有心,但老爷怎好瞒着我们?”素娥道:“郡主和我们相好,也不该瞒得铁桶!”湘灵道:“便是这点子不是,我们如今每人罚他十大杯出气。”璇姑道:“郡主量虽强是我们,怎吃得三十大杯?况且太夫人刚戒了老爷,也不可令郡主大醉,大家公敬十杯罢。”
宫女们便就斟酒,湘灵便就逼饮。天渊涨红了脸,说道:“妹子的心事,如今说一个明白,省得二姐、三姐把老爷都拖下水去。那日酒底,不特老爷的可疑,连各位姐姐的酒底,并对的对子,都像知道妹子心事的,暗暗相合。妹子出与三姐对的是‘四女同居,吾夫子东南西北之人也。’三姐对的是‘五行迭王,尔土生春夏秋冬之季乎’。不是已为妹子安一地步?大姐的酒底是‘十口便成田,一口自成豆。阿谁记红豆?微之云:李謩(上厌下乎)笛傍宫墙。’那时公主已在皇妃面前,极口赞叹老爷为天下第一人,齿颊之间,津津若有余慕。愚妹因家父曾述老爷之相貌才略,亦称为当今一人,私心亦在仰慕。便先替公主起一数,竟与老爷有姻缘之分。数系六合发传,主老爷有六房妻妾。因复自起一数,亦复相同,故于大姐出宫,即恳求带出。恰好大姐酒底,将公主之名指出,那时便吃一惊。轮到三姐,又说是‘一口便成呆,四口自成器。缘何得成器,孟子云:必使玉人雕琢之。’那日楼上,只有姊妹四人,又对针原底‘三口成品,一口成呆’之意说来,不是明知妹子一口,并入妹妹们三口而成器,以同受玉人之雕琢吗?轮到二姐,又恰说是‘六口便成曲’,与妹子所起两数,俱由‘六合发传’者相符。及到大姑娘凑将上来……”
正说到那里,恰好鸾吹悄悄的蹑足上楼,笑道:“郡主怎说妾身凑将上来?这句话好不难听,须说个明白,不然,与你不得干休!”合楼人都笑将起来。璇姑道:“无心之谈,有心之听,截头去尾,只说中间,真个便不好听了!天下事如此致疑者甚多。南容三复白圭,良有以也!”湘灵笑道:“大姐只讲道学,妹子却要插科,大姑娘这一上来,却落了便宜也!”素娥忙把前事述了一遍,鸾吹笑道:“亏你们好记性,一部廿一史,句句都在肚里。若是这样说,妾身却不落便宜,还记得凑上来要做新郎哩!”合楼人又俱失笑。
璇姑问:“太夫人讲完书来!大姑娘怎寻得到此?”鸾吹道:“太夫人正在那里替大嫂子庆寿哩。”璇姑道:“这是怎说?”鸾吹笑道:“刚讲到‘仁者寿’一句,那两章还没讲着哩,丫鬟来说鹄儿啼哭,才辞了出来。在楼下过,听着你们声气,回去骗住了,就跑到此。郡主且说‘那日凑上来,’奴是说的怎酒底?”天渊道:“大姑娘说,‘有口便成呆,无口便成木。缘何恁呆木?崔信明云,枫落吴江冷。’不又嵌着吴江两字?这不都有关会的么?及至老爷说出那两个酒底,把奴吓得要死!想老爷数学入神,必已知奴出身之事,竟当面说出容纳之意。那知后来反要替奴择婿,便想不出中变之故,只得自求皇妃,得成此姻。成姻以后,根问起来,方知老爷并未起数。那日两令,不过无心暗合,岂非奇事?”璇姑道:“奴便想,老爷定是无心。”
湘灵道:“据郡主说,也只出脱得老爷。郡主把心事藏着,不向相好姐妹露一点子风声,这十大杯酒,还不该罚吗?”于是素娥两人,不由分说,勉强灌了七大杯。璇姑道:“郡主已有醉意,大家散罢。”湘灵道:“郡主今夜必然成双,还得吃一杯雕琢酒,凑成双杯。”璇姑道:“三妹这话不太村吗?”湘灵道:“有大姐道学,少不得妹子的插科,况是郡主自己承认的。罚妹子一杯,陪郡主罢。”璇姑道:“我也罚一杯。”鸾吹、素娥、翠云都愿陪一杯。天渊没有法,只得又干一大杯。然后众人作别下楼,天渊随送,脚步已乱。璇姑深悔十杯之说,再三止住,扣门而去。宫女们便替天渊卸妆,送上床衾。不一会,已向华胥国中去矣。
素臣是日进阁,因假止三日,刘健便把重大事情奏明天子,留待素臣批答。天子又已拣最要者,先扣下十余件,以待素臣。再凑着五府六部,更定规条,俱于是日至阁商决,便直忙至晚。天子知其劳勋,就近召入文华殿夜宴,赐以万花春酒。这酒是人参、蜂蜜、火酒三味合成,甜美补益,却有力量。素臣怕醉,将戒酒之事奏知。天子道:“太夫人原除去赐宴,今体其意,亦不敢多劝,只奉三觥便了。”那知这三觥酒,竟有十觥苦酒之力,谢宴回府,已觉醺然,更有一件不妙之处,竟颇动有春意。一到家,便知水夫人房内有女客听讲,令春杏禀知。水夫人吩咐,令素臣早睡。素臣知天渊经净,传至月恒堂侍寝。春杏回来说:“郡主被任夫人们灌醉,已经酣睡。”素臣乘着酒兴,竟上天绘楼来,宫女们接着,解带宽衣,轻轻揭被而入,见天渊如中酒杨妃.煞是可爱,便悄然投入丝竿,击钓那醉鱼。天渊星眼朦胧,酒情撩乱,半醒半睡,半就半推,方知御醉女之趣,到得酒魔战退,春兴又浓,又种下一小国公矣。
次日入朝,钦天监奏择二十七日开大学小学,新进士二十五日考选,亦择于二十七日上馆。兵部带领尹雄朝见谢恩,面奏三受降工程。天子升尹雄为辽东总兵。兵部呈上贵州巡抚钱钺露布,奏干珠已生擒米鲁、阿保,现移兵孟密。天子大喜,晋素臣太保,将露布宣示中外。朝罢,留素臣入宫,赐宴东琼岛,亲递三爵,然后入席,问素臣道:“素父其前知乎?米鲁果于阿马坡被干珠袭败,逃至马尾笼,为松纹所擒。若非前知,何以不爽若此?”
素臣道:“赐不幸多言而中,岂有前知之哲耶?”天子道:“干珠珠字,亦与猪同音;‘米醉杀猪’之谣,朕至今乃知其不足信也!”素臣道:“童谣本不足凭,曰止知不知,则已明示成败矣。今当撤回钱钺,以南京户部尚书王轼总督云、贵,为善后之计,则两省大定矣。”天子即命怀恩传旨内阁,并令王轼迳赴新任,不必入朝请训。复令户部送黄金万两、白金十万两至镇国府,止素臣勿谢。素臣力辞。天子道:“若发京外兵往剿,即幸而胜,所费已不赀,此银只可供犒师之用。况昨闻荡平粤西军需,乃出自素父己资耶?朕知素父现在窘乡,有无相通,亦朋友之谊也!”
素臣只得谢恩。天子道:“二十七日,乃入学上吉之日,欲屈太夫人进宫开讲,素父可先致朕意,届期当专请也。”素臣退朝,金银已送至府,方不忧日用矣。是日,尹雄来谒。因即欲出京,便留不住,款宴而别。水夫人因素臣禀知国子开学,翰林上馆,宫内开讲,都是二十七日,因向诸媳说道:“我进宫去,你们本该随去;但大臣妻妾,不宜擅入宫禁。龙儿虽已授职,仍须上馆,四孙亦是那日入监,俱当料理。公主、都主可轮番随我进宫,你两人虽非天潢,然已义认,且自宫中出嫁之人,便无碍也。”红豆、天渊欢喜领命。
是日,白夫人、红瑶俱贪听讲解,翠云亦懊悔昨晚没曾听讲,遂让鹣鹣、金枝先回,至夜仍听水夫人讲书。二十五日,内监送到请启,是太皇太后出名,启请宣成太君二十七日清晨入宫讲学。白夫人等只得拜辞。水夫人因红瑶甚有解悟,白夫人、翠云又极贪听,便复留住。白夫人等大喜过望,是夜仍听讲至二更。次日一早辞别,水夫人等送至宅门,看上了轿,方转身至日升堂。只见白夫人等飞跑进来,满面失色,丫鬟仆妇,更是吓得抖战。水夫人忙问其故,白夫人道:“妾身等轿至小厅,只见许多内监进府拿人,把家人轿夫一概擒拿,只得出轿跑回,不知是何祸事?”常是:
白虎青龙同跳舞,凶鸦喜鹊共飞鸣。
总评:
是时素臣功德巍巍,知与不知,皆视为伊周望散,无不感仰叹颂,心悦诚服。而梁乐公,敬亭乃殊不满意,俏乎其容,侃于其词,真直谏之士,道义之交,非此不足为素臣之友也,异时大臣偶有一善,交口赞扬,肆行不善,群为掩覆,甚乃饰说以媚之,亦独何哉?亦独何哉?
不为矫廉以广君恩,在夫子教原思已属第二义。而大臣体之,便迥出诸公之上。学者识得尧舜气象,自知巢父,许由即有其人,亦不过硁硁小人而已!
反读缓行一曲,最妙。新进喜事,旁观率论,即此一曲,便己折倒,以下畅言欲速之弊,深言持久之规,绝大议论,绝大经济,觉韩公《原道》一篇。挂漏不少。
以佛法治僧,以老法治道,果能力行,逃而归于四民者,不止十之七八,所存大约百分中之数分耳。渐衰渐胜之道,较决而去之者,功效奚啻无渊,后有王者,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请移以赠斯文。
工部《饮中八仙歌》为醉人状,无一雷同,可称绝技;此乃并写其情,如无外。一醉便不遵令,代主劝酒,罚主惜酒,强成之比力,吃我三拳,百醉情也。尤妙在忽丢成之,大笑大叫一笔写油情固极,飞舞跳脱而别开混沌,暗伏珠丝,醉乡中另一乾坤也。既以龙卵种寤生之根,即以酒人一笑,酒势已解,疾便收场,使酒情圆转如意,不离其宗,真属生龙活虎不可捉摸!
水夫人发怒,即读者亦疑为太过;及闻其论,又极厌心切理。为人父母,为人子孙,皆宜如此。独异铁丐莽夫,乃能诚服此种议论,至于心花都放。衣冠中不如此丐者多矣!读竟为之三叹!
借玉鱼忽入前事,使六十一回中无数疑团,一时俱释。如满壁画龙,各不点睛;至六七年后,忽然加点,风雨骤至,烟云满空,昔画群龙无不伸爪张鳞,破壁尽去。岂非宇宙奇观,璇姑与鹣鹣虽系中表妯娌,而均属侧室,难同正妻称谓。璇姑故称鹣鹣为姐,鹣鹣亦从此改称姐姐也。而仍称璇姑为大姑娘一语,回应二十二回“大姑娘说的好”,如夜光之珠,灵明活泼,绝世文心!
大姑娘凑将上来一段,最是文家秘诀,前后本不呆实,得此乃愈见空灵。
回末一波,奇不可解。他书偶见,即惊奇叹绝,在此书则可空见惯矣!